芸一直有血疾,是因为他弟弟克昌出门远游始终不返,她母亲金氏思子心切,终致病故。家中多变,自己又悲伤过度,使芸一病再病不得好转。作为儿媳,她在和公婆及家族他人的相处中,也产生了几次误会,芸因为不愿意多做解释,逐渐也被公婆冷落,渐失欢心。
芸生了个女儿叫青君,时年十四岁,颇为知书达理而且极为贤能,家中亏得她的辛劳才能常常典当些簪钗衣服。芸生的儿子叫逢森,时年十二岁,在跟着老师读书。我数年没有工作的机会,只能在家门口摆了个书画铺子,三天的收入,虽抵不上一天的开支,却也是焦虑劳碌,困苦不堪,狼狈不堪。隆冬时节,我们没有裘来暖身,只能在寒风里挺身而行,青君衣单体瘦,冻得两腿发抖,却还强装无事说“不冷”。
因为家中困窘,芸发誓不再请医拿药了。偶尔她能起床之际,恰好我朋友周春煦给福郡王做幕僚回来,正要找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经书可以消灾降福,而且收入不错,可以补贴家用,就揽了这个活。但是周春煦行程匆匆,不能逗留太久,所以芸就得赶时间,她用十天功夫就绣完了,芸的身体本已就柔弱不堪,这次又如此辛劳数日,于是又加了腰酸头晕的病症。哪里知道命薄的人,即便绣了经书,佛也不肯发发慈悲庇佑其身啊!
绣完经书后,芸的病势更为严重,已经不能自理,喝水喝汤都要唤人,于是上上下下,都有些烦她,个中世态炎凉令人更觉悲凉。
芸自幼的盟姐嫁在锡山华氏,听闻消息,派人前来问讯。芸想和我一起去盟姐那里住些日子。她对我说:“华家盟姐,与我情逾骨肉。郎君若肯去她家,不妨与我同行。只是儿女一起带去不太方便,但也不能留在家里拖累公婆,必得在两日内安顿好。”
当时我有表兄王荩臣,他有一子名叫韫石,愿意娶青君为媳妇。芸说:“听说这位王郎,性格懦弱无能,不过是守成之子;而王家表哥又没有什么家业可以用来守······幸好还算是个诗礼之家,而且王郎又是独生子,将青君许给他家,也是可以的。”
于是我告诉王荩臣:“我父亲与您有故旧只好,您想娶青君做儿媳妇,谅来不会不允许。但是等青君长大了再嫁,这情势是不可能了。我夫妇去锡山后,您就跟我父母禀过,先让青君给你家做童养媳,你看如何?”荩臣很高兴,说:“就按你的意思来吧。”至于我们的儿子逢森,就另托友人夏揖山,转推荐到别处学贸易了。
拂晓离家前,儿子逢森还在睡觉,没有叫醒他。女儿青君在她母亲身边哭泣。芸嘱托道:“母亲命苦,而且情痴,所以遭逢这般颠沛流离的命运。幸而你父亲待我很好,我这一去,没什么其他顾虑。两三年内,我们一定安置妥当,来让骨肉重圆。你嫁到王家去,须得尽妇道,不要跟娘似的。你的公婆,都以能娶得你为幸事,必然会好好看待你。我留下的箱笼什物,尽数托付给你,你就带去婆家吧。你弟弟年幼,所以没敢让他知道这些周折,临行时,只假托说我要去看医生,哄骗他说几天就回来了。等我上船远去了,你告诉弟弟这些事情,再禀告你祖父就是了。”
到五更天了,我们热了粥,一起啜饮。芸强作欢颜,说:“当年因为一碗粥而相聚在一起,现在又要喝了这一碗粥后而离散。如果要写传奇小说,可以起名叫《吃粥记》啦。”逢森听到了声音,也起床,懵懂迷糊道:“母亲要去哪里?”芸说:“娘就是出门就医罢了。”逢森继续问:“那怎么起身这么早?”芸说:“因为路远呀。你和你姐姐,在家一定要相安无事,不要惹你们祖母烦。我和你父亲一起去,过几天就回来了。”
鸡叫三声后,芸含着眼泪,扶着老仆妇,开了后门要出去时,逢森忽然大哭起来:“噫!我娘亲不回来了。”姐姐青君怕他的哭声惊醒他人,急忙捂住他的口,好生安慰他。此时此刻,我和芸俱是肝肠寸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只能与儿子“哭别”。
青君把门关上后,芸出巷子只走了十几步,便已经疲乏到无法再前行的地步,我让老仆妇提着灯,我背起芸往前走。快要到水边船上的时候,差点被巡逻人当作歹人扣留,幸好老仆妇挺身而出,谎称芸是她女儿,生了病,我是她女婿;再加之船那边船夫,都是华氏一族的人,听到动静后赶来接应,这才解了围。我们互相扶着上了船,待解开缆绳开船后,芸这才敢放声痛哭。
这一走,芸与逢森母子,便是永别了。
离开家一段时间后,我们收到青君的来信,知道逢森已经被夏揖山引荐,到店里去学生意了;王荩臣也已经和我父亲请示过,择了正月二十四将青君接过门去。如此,我和芸的一对儿女之事,大致算是粗粗了结。只是骨肉分离,到了这种地步,终究是令人觉得惨淡悲伤。
寄居在非亲非故的别人家里,吃别人的住别人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年多后,芸离开华家,跟我来到我暂时供职的邗江,我们租房子打算安居下来,并期望之后全家可以团圆。孰料不久我就被供职的贡局司事突然裁员!为了缓解家里入不敷出的窘况,我离开邗江步行近百里,费尽周折总算从在靖江的姐夫借来二十五两银子。
不曾想,回到家后,芸的病情又加重了。我打算请医生来诊治,芸阻止了我。她说:“妾身的病,开始是因为弟弟出游久不返家致母亲思念过甚而过世,所以太过悲痛;之后先是被情所感,后来又被忿恼所激动,而我平时又思虑过度,本来是满怀期望地想努力做个好媳妇,而终不遂愿。于现在头眩、症忡这些症状也都齐备了,这些就是所谓的病入膏肓,便是良医也束手无策,所以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浪费了。”
芸喘息一会儿后,又继续道:“回忆妾身跟着郎君,夫唱妇随二十三年,承蒙郎君错爱,凡事都对我百般体恤,不因为我顽劣而放弃我,知己如郎君,得到这样的夫婿,妾身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如果可以着布衣便能取暖,吃蔬菜淡饭便得以饱腹,一家和谐,游览于泉石之间,像当年再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处境,真成了烟火神仙呀。神仙境地,几世才能修到?我辈算什么人呢,就敢盼着当神仙么?勉强求得,以致触犯了上天的忌讳,才有了情魔的困恼,总而言之,都是郎君你太多情,而妾身又如此薄命罢了!”
芸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们就要半道分离,突兀间就要做长久别离;不能白头偕老,不能始终为你侍奉箕帚举案齐眉,不能目睹逢森娶媳妇,我这心里还是会为此而耿耿于怀。”说完,芸泪珠迸落,犹如豆粒。
我故作平静宽慰她:“你病了八年,恹恹将死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现在怎么忽然说出这些断肠的话语呢?”芸道:“这些日子,我接连梦见自己的父母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飘然上下,仿佛行走在云雾中一般,大概这就是灵魂已经离去,只是躯壳还留在这里吧?”我已然心痛如刀绞般,却依旧故作平静道:“这是你神不守舍罢了。服用些补药,精心调养,自然还是会安然痊愈的。”
芸低声呜咽着:“妾身但凡稍有一线生机,断然不敢拿这些话来惊扰郎君。如今是黄泉之路离我越来越近,如果再不说出来,就没日子可说了。郎君之所以不得父母的欢心,如此颠沛流离,都是因为妾身的缘故。妾身死了,公婆的心自然可以挽回,郎君也可以免除牵挂。堂上公婆都上了岁数,妾身死了,郎君应当早点回家去。如果没有能力带妾身的骸骨回家,就不妨暂时停在这里,等郎君将来有能力了再说。还希望郎君另外续弦,找寻一个德容兼备的女子,来奉养双亲,抚养我遗子,妾身也就瞑目了。”话说到此,芸定是痛肠欲裂,终于惨然恸哭,哭声撕心裂肺。
我也是泪水盈眶:“你如果真的半路舍我而去,我断然没有再续弦的道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芸拉着我的手,看上去还有话想要对我说,但只能断断续续说出“来世”二字了。忽然她就开始急速喘气,住了口,两目瞪望着我。我千呼万唤,但她已不能言语,只有两行痛楚的眼泪,涔涔流溢。
一会儿,芸的喘息也渐渐细弱,眼泪逐渐干了。
芸灵魂飘渺,竟就此长逝了。那是嘉庆八年三月三十日。当时,我面前只有孤灯一盏,举目无亲,我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何处是限?
承蒙我朋友胡肯堂助益了我十两银子,我再把房间里所有物件变卖一空,这才能亲自为芸成殓了。
芸离世后,我回忆起林和靖“妻梅子鹤”的典故,就自号梅逸,意指我的妻没了。我权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那地方俗称郝家宝塔。我买得一块可以容纳一口棺木的土地,按照芸的遗言,暂时将棺椁安置于此,我只带着芸的灵牌回到故乡。母亲得知此事,也为芸悲悼;女儿青君和儿子逢森归家后痛哭一番,为母亲大人服孝。
不久我便拜别母亲,泣别逢森和青君,重新回到扬州,卖画度日。我常常去哭拜芸娘的坟墓,形单影只泪诉衷肠自是不胜凄凉。偶尔经过我们的故居,更是伤心不已。
重阳节到了,别的坟冢上草木都因入秋而枯黄,唯独芸的坟上还郁郁青青。看坟的人说:“这是好墓穴,所以地气旺盛!”我暗暗祈祷:“秋风渐紧,可怜我还衣衫单薄,卿如果在天有灵,保佑我能找到一份工作,让我能度过残年,来等候家乡的音讯。”不久,江都的幕僚章驭庵先生,打算回浙江安葬他的亲属,请我替他顶班三个月,我得了这个差事,才算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两年后,我儿逢森亡去。我忆起,先前逢森送我时泪流不止,原来那是预示父子就此永别啊。呜呼!芸仅有这一个儿子,她的香火就此无法再续了。
而我在一起的总角之交石琢堂听闻,也为此长叹,他赠了我一个妾,让我重入春梦。从此的生活,扰扰攘攘,又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梦才能醒了。
后记:
“梅妻鹤子”出自沈括《梦溪笔谈》,说的是北宋处士林逋(音同布,一声)(谥号和靖,后人称其和靖先生,林和靖),隐居杭州孤山,清高自适,无妻无子,种梅养鹤,自谓“梅妻鹤子”。与范仲淹、梅尧臣有诗唱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即是他的诗句,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
芸娘的死,在《浮生六记》的原作中,与另一女子憨园有很大关系。憨园妓女之女,是芸娘帮自己丈夫物色的美妾人选,但最终未能如愿,芸娘公婆因儿媳与妓女私下订约而对其心生憎恶;芸娘因憨园毁约嫁给豪门而觉得受了愚弄,血疾复发并使病情加重。本人以为芸娘还是觉得此事愧对丈夫而心生不安······故不愿提及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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