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懂得贾科梅蒂么？
当他那些瘦干如芦柴棒、枯槁如木乃伊、茫然如游魂儿的雕塑作品出现在公众、尤其是我们中国公众面前，太多太多的人暗自受到了打击：凭什么呀！年他那尊《行走的人》究竟靠什么打破了世界艺术品拍卖纪录？
在这个世界上只生存了六十五个春秋的贾科梅蒂，这一生的主要任务似乎就是：给自己找烦恼、给我们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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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科梅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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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少年的隐秘心事
年出生于瑞士的贾科梅蒂，也许在娘胎里时已经注定了要当一个艺术家的命运，因为他的父亲瓦尼·贾科梅蒂就是一位著名的后印象派画家，同时他还是一位诗人。瓦尼·贾科梅蒂留下了很多风景画，热烈、浓郁，大片大片的花海、冰雪消融的山峰，天上的云活泼又多情，一看就出自一个充分享受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欧洲世俗生活之美的、热情澎湃的画家之手。没有太多资料说明他与他的次子贾科梅蒂之间的感情如何，只有这么一个小场景耐人寻味：当父亲看到小贾科梅蒂画出了一个比真实的梨子小很多的静物写生，父亲勃然大怒，哗哗几笔给他改成了“正常”的尺寸。然而，手足无措的小贾科梅蒂却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在他的视觉中，梨子总是变得愈来愈小，等他自己再去画时，他仍不能画出一幅正常大小的梨子。可想而知，身为画家的父亲对这么个执拗的、天生一双“小眼睛”的儿子该如何作想。贾科梅蒂的母亲也在他成名后还有过这样的感叹：“无论如何，他没有做出什么美丽的东西来。”
贾科梅蒂迪亚哥半身像铜制雕塑28.5cm×10.3cm×9.6cm
我们都知道天下画家的后代，第一件在乎的事情就是人家会拿他父辈的成就与之相比。贾科梅蒂在十几岁上就离开了家，而且一生似乎也没有画过一幅风景画，再看到后来萨义德曾经写过的这句话：“……贾科梅蒂把握住了这个人强烈的情感、严格的控制力和近乎宗教式的沉静的惊人结合”，善于天马行空联想的我马上想起了卡夫卡与他那个著名的暴躁强大父亲的关系，联想起他在《给父亲的信》中所说：“我不断被你战胜。”——卡夫卡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被判决：世界一片冰凉，个人形单影只、孤苦零丁，反抗是无济于事的，生活赋予给人的全部东西就是孤独与恐惧。他说：“我的本质就是恐惧。”卡夫卡将创作看做自己：“梦幻般内心生活的描绘。”他将盘踞在自己内心世界中的孤独与恐惧放大开来，告诉我们他所体验到的人生的真实处境。其作品显得神秘荒诞，隐晦而曲折，让人难以读懂，或者说他那些复杂曲折的内心世界的隐喻和象征，原也不打算清晰明了地告知世人。——当我说到这里，请你再去看贾科梅蒂的那些代表作《行走的人》、《森林》、《鼻子》，你是不是多少会认同一点我的联想、多少会理解一点贾科梅蒂的创作思路？
贾科梅蒂行走的人铜.5×23.9×97cm
我深信一个人幼年时的生活状态会影响其一生的走向。
贾科梅蒂不曾对我们过多透露过他生命早期的细微情形，然而他不断“叛离”的状态留下了线索：十二岁阅读了尼采和叔本华的早慧少年，十四岁已经独立完成第一尊雕像，基本确立了要当雕塑家的路径。大致是在十六七岁上，他离开了家，完成了第一次“叛离”，去到日内瓦和意大利学习绘画、雕刻。二十一岁时他只身来到巴黎，投身在雕塑家布德尔的门下，既当学徒也设法凭此手艺谋生、谋求艺术理想的进一步实现。“为了保护我自己，为了养活我自己，为了支撑我自己。”这是他说过的话，从中自然不难看出生活的窘迫与情感的执著。这当然也是历代年轻艺术家的必经之路。巴黎的左岸，那里的每一间咖啡馆、小酒馆、书店、画廊、美术馆、博物馆，形形色色的店铺，包括便宜的妓院，处处留下了贾科梅蒂新奇明亮的眼神。这个沉默寡言的山地青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世界艺术之都温软而又冷硬的泥淖中……
贾科梅蒂狗铜制雕塑45.7cm×99cm×15.5cm纽约现代美术馆藏
年至年间的欧洲文学艺术盛行的就是受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说影响下的超现实主义。以达利为代表的艺术家们热衷于没有任何逻辑联系和理性约束的表现手法，把生、死、梦，现实、过去、未来结合在一起，让艺术作品呈现出神秘、恐怖、荒诞、怪异的特点。年轻的贾科梅蒂自然也被卷入其中，以立体几何混搭的《匙形女》《两口子》《她和她的断喉》以及《早晨四点钟的宫殿》就是他这段时期的作品。不过，十年一觉巴黎梦，刚刚赢得薄薄一点名声，年轻的贾科梅蒂又以自己的独标真性宣告“叛离”。
大致在年左右，贾科梅蒂逐渐发现自己与“达利们”渐行渐远，他更需要创作人像来抒发感情、注重自我感知。在这段时期，超现实主义领军者布列东与他有过一段争论，布列东嘲笑他重回现实主义题材是历史的倒退：“一个苹果、一个头像，谁不知道这是什么？”而贾科梅蒂却正色答道：“我不知道。”
贾科梅蒂雕塑作品
性格决定命运，贾科梅蒂这个人，注定是无法永远顺从某种权威、无法永远服膺某种体制、无法永远跟随某种潮流的。也就是说，他的思想他的艺术乃至他的生活方式，必须要别出心裁、特立独行才能让自己满意，至于旁人满不满意——爷不在乎！
于是，他将一个牛气的、转身而去的背影永远留在了欧洲艺术史上。
年，超现实艺术家们召开了一个会议，就像我们今天的艺术圈里经常举办的那种研讨会一样，大家本是秉着平等、自由、友好的精神，切磋艺术、探讨发展方向的想法来的。于是在会上，就有了一些艺术家将贾科梅蒂近来创作理念的改变视为一种背弃，指责他对超现实主义“不忠”的声音。这，原也是研讨会上经常会出现的场景，任何人，若只接受赞美听不得批评，那他还能和大家愉快地玩耍么？可是咱们的贾科梅蒂先生，起初还静坐着倾听了一会，听着听着，这个骨子里就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忽地站起来，一句话没多说，走了！以布列东为代表的超现实团体，傻了！
贾科梅蒂鼻子铜80.9×70.9×40.6cm
这一年，贾科梅蒂三十三岁。他的青春，这一刻起永远结束。巴黎一片雨雾，塞纳河无声地流向远方。从此往后，无论这个世界是阳光还是隐晦，他都只能，独自前行了。
正如西越的那首诗歌《回归自己》：
我背向江河回到过去
众生喧哗，我归于沉寂
春风鼓动万物，浮华了天地
我悄悄地沉落，回归我自己
离群索居，却也在和世界媾和
然而我们也不要以为贾科梅蒂从此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荷马曾经把无家无邦的人斥为“自然的弃物”，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明人是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的。
贾科梅蒂自画像油画82.5cm×72cm
贾科梅蒂不断地追逐女人。他爱的既有良家妇女，又有妓女，甚至还有个头上长瘤子的乞丐……他一生对女人的情感复杂，他说：“当她们走在街上时，我看她们是妓女，当她们还原成人体站在我面前时，她们就是神。”这些“她们”既是陌生的、低贱的，也是亲密的、崇高的，仿佛也是他的朋友。
贾科梅蒂捕猎的手木头、铁20cm×59.5cm×27cm
亚里士多德在《社会论》里写过：“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明。”贾科梅蒂肯定不是神明，好在野兽也不错，充满着怪异又澎湃的精神力量。他像野兽一样蛰伏在巴黎左岸一间二百多平米的简陋工作室里，夜以继日，工作不休。他特别喜欢雕塑头像，尤其是喜欢为自己所爱的人塑像。与此同时，他与当时活跃于文坛、剧场的作家、剧作家也有密切的往来，他为他们制作插画、舞台布景，更与被誉为“二十世纪的眼睛”、著名摄影家布勒松密切合作，让自己在他的镜头中留下了独特而又深刻的影像。总之，贾科梅蒂算得上现代艺术史上最早一批懂得运用声光电、文字、图像全方位进行个人宣传的艺术家。
贾科梅蒂城市广场铜制雕塑21.6cm×64.5cm×43.8cm纽约现代美术馆藏
最有意思的是年的一个夜晚，当贾科梅蒂又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馆独自待到深夜，隔壁桌上那个同样发了一晚上呆的男人忽然朝贾科梅蒂探过身来说：“对不起，我常常在这里看到您，老觉得我们俩是那种会彼此理解的人。今天我碰巧没带钱，介意帮我付一下账吗？”——贾科梅蒂当然不会拒绝，他们俩就这样相识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后来享誉世界的哲学家让·保罗·萨特。
贾科梅蒂断喉的女子铜制雕塑20.3cm×87.6cm×63.5cm纽约现代美术馆藏
萨特一辈子以大大小小的特立独行引得西方世界为之瞠目，这与贾科梅蒂恰好合拍。他俩是一对顽皮的淘气包、是处处都要别出心裁的叛逆少年、是永远在思忖人与环境关系的思想家，是最终都靠自己厚重的作品砸倒世界的伟大男人。所以萨特愿意捧他，他当然也喜欢被他捧。
贾科梅蒂构图（倾斜的情侣）铜制雕塑39.3cm×46cm×15cm
当萨特为贾科梅蒂写下这样的评论：“他觉得在事物之间、人和人之间都无法沟通，真空渗透于万事万物，任何一种生物都在创造着它自身的真空”；“……他力图表现的是自己的内在情感，是那种包围着他的、使他对暴风骤雨毫无防范的广阔无垠的空间。贾科梅蒂是一个雕塑家，他就像蜗牛套上了硬壳一样披上了他的真空。”毫无疑问，贾科梅蒂是感动的，因为，惺惺惜惺惺。他懂他。
贾科梅蒂牢笼木质雕塑49cm×26.5cm×26.5cm
还有那个既是弃儿、窃贼、囚犯、流浪汉、同性恋者，同时又是声名斐然的作家、编剧、导演的传奇天才让·热内，也是贾科梅蒂独特的好朋友。让·热内频频出入贾科梅蒂的画室，以最近的距离去观察他的一切。后来，他用时髦的意识流的写法为他写下了《贾科梅蒂的画室》。年，萨特为《热内全集》的出版鸣锣开道，写了《喜剧演员和殉道者圣热内》一卷长篇序言，顿时使让·热内闻名全世界，毕加索也跟着凑热闹说，这是他所读过的最好的艺术评论……
贾科梅蒂马车铜制雕塑,.8×65.8×66.2cm纽约现代美术馆藏
有时候我想，如果前期没有这些著名人物的有力吹捧，贾科梅蒂的那些怪作品后来能留下来且名声大噪么？大浪淘沙，古今多少艺术家被卷入海底，也许缺乏的不是光彩照人的作品，而是一支嘹亮的喇叭。
贾科梅蒂男人（阿波罗）铜制雕塑40cm×30.5cm×8.5cm
按照马斯洛的著名理论，人的需要从低到高呈金字塔结构，依次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受尊敬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贾科梅蒂其实什么都要了，什么都没有抛弃。
没有创伤的人，不要来看贾科梅蒂
贾科梅蒂曾经是那么热爱罗丹。十五岁时，他曾经省下路费为了买一本罗丹的书，以致在风雪夜走了整宿才回到家。不过，“叛离成性”的贾科梅蒂后来深知：西方世界在经历了古希腊雕塑中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米开朗基罗作品中排山倒海的气势；尤其是罗丹雕塑中的张力和浓郁的情感之后，他贾科梅蒂就算是塑得比罗丹还好，也不可能获得更大的声望的。罗丹被誉为“欧洲两千多年来传统雕塑艺术的集大成者、20世纪新雕塑艺术的创造者”。他年才过世，和贾科梅蒂算同时代人。艺术的山头，从来都不能容下两只虎。聪慧如狐狸的贾科梅蒂，必须另辟蹊径。
二次世界大战成全了他。
世界倾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作为中立国国民，瑞士人贾科梅蒂不曾参战，却也不代表他不知道何为战争。肮脏、恐怖、血腥、贫穷、人死如蚂蚁，即便死里逃生，活下来的每一天也在遭难……
贾科梅蒂森林铜制雕塑58cm×61cm×49.5cm
在这种情境下，一个没有参战的艺术家若再拿出“美美哒”、“萌萌哒”的作品，那还算有心人么？
艺术作为人类的一种意识形态的产物，无不打上人类所在的社会和环境的烙印。豪泽尔说过：“世上只有无艺术的社会，而没有无社会的艺术”。贾科梅蒂为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塑造了永恒的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枯槁瘦干的人体、那疲弱垂头的老狗，是无数死于战火的亡灵，是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枯骨，是核武器摧毁过的残骸、是人类兽性发作后相互咬啮的仇恨……即便往最轻里说，也是人在茫茫天地间的无依无靠、禹禹独行。
贾科梅蒂手指向某处的男子铜制雕塑cm×.4cm×41.5cm纽约现代美术馆藏
贾科梅蒂说他的作品并非为未来者和成长者而作，而是将它们敬奉给不计其数的死者，艺术应该如此。
贾科梅蒂做梦的倾斜女子铜制雕塑24cm×43cm×13.5cm
就一个艺术家的一生而言，创作的全过程也就是一个自我提炼、自我改造、自我超越、自我完善的过程。前期的种种叛逆多少还是少年心性的标新立异，但当这批瘦骨嶙峋的、剥掉了外皮只留骨相的作品出现，贾科梅蒂毫无争议地登上了艺术史上那座料峭的高峰。他与古中国老子《道德经》里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思想不谋而合，他实现了金农提出的“损之又损玉精神”。大巧若拙、大作减法、以丑为美、从幻境入门、叩寂寞求音。贾科梅蒂所创造的这个真水无香的世界，这个寂寞的天地（无声），这片大白若黑的境界（无色），这个虚幻的宇宙（非真），其目的都是为了寻找真实的意义世界，寻找生命的安顿之所。
贾科梅蒂男子、女子、孩童木头与铁41.5×37cm×16cm
因此，当太多的人对着贾科梅蒂的作品皱着眉头、表示看不懂时，这个世界上，就有那么些人肯出过亿的金钱去购买，还有那么些人对着他的作品潸然泪下、痛苦难当……
哦，这样的观者，哪怕只有一个，也可以令艺术家慰藉了，因为，他是那个真正读懂了贾科梅蒂的人。
贾科梅蒂作品
在《贾科梅蒂的画室》里，热内用这段话替贾科梅蒂结尾：“我是孤独的，因而被带入了一种必然性，反对这必然性，您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只是我所是，我就坚不可摧。是我所是，且毫无保留，我的孤独认出您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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